— 佛罗伦萨的椰子树 —

【强欣剂】人生在世(两万字一发完)

想先挖挖完全按照原剧来最有可能的强欣,所以才有了这个故事。

设定基本依照原剧,修改了大嫂和高启强的关系。

因为依照原剧,就是个be。

依照原剧时间线,2004年高启强担任建工集团总经理,2006年安欣调去交警队,2014年陆寒的片段显示当时安欣已经是宣传科科长。

全部都是私设,不代表他们任何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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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在世,总得图点什么。

高启强十岁的时候,听自己妈妈和自己爸爸这么说。

他还小,但也知道这是他妈在骂他爸不知道变通,——他爸不喝酒的时候还挺像个正常人的,可惜这时间很少——厂里有个升班长的机会,他爸觉得自己一个烧锅炉的,和这事没啥关系,被他妈好一阵埋怨。

他妈说完就进了房间,他凑在案板前,抠着苹果皮问他爸:“图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他爸让他呆一边玩儿去,客厅里的阿盛拽着自己的作业本,用小板凳当桌子写作业,本子上头的字写得整整齐齐,不像他,字跟鸡踹出来似的,三天两头被老师数落。他被他爸敲了下脑袋,躲着正好就凑到了弟弟前头,他想着阿盛虽然小,但成绩比他好,应该是能知道的,他就顺着问了。

“阿盛,图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彼时才不过长到大人腰高的阿盛铅笔头擦了擦脸,迷茫着看他摇头。

后来就是那场车祸,那些变故,他的脊梁骨被鱼腥味压弯了,也没再想过这事,图什么这事太远了,他的生活已经是一缸卖了一天鱼的水,被鱼的残骸和捞网搅得浑浊不清。

他图点什么啊,图回家给弟弟妹妹做个饭,图妹妹那声甜甜的‘哥’,图阿盛年年第一的好成绩。这些细碎的喜悦,像吊在驴前面的那根胡萝卜,让他一步一步原地拉着磨。

大年夜那天,因为这跟胡萝卜差点保不住,他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冷空气无孔不入,想着小兰和阿盛的年夜饭,看到对面年轻的警官给他倒了杯水。

是年轻的,比阿盛大不了多少,穿着那身警服还显得稚嫩,却又比阿盛显得板正,高启强觉得大概是当警察的原因。他递过来那屉饺子,还冒着热气,在高启强慌乱地去塞的时候,都被汤烫热了眼睛。

年轻的警官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善意。

他就着门外遥远走廊的那一边传来的晚会声开了口,问:“怎么称呼你?”

年轻的警官回答他,“安欣,安全的安,欣欣向荣的欣。”

是个好名字,没有什么大而不实的前程和利益,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景,平平安安,欣欣向荣,是长着一双单纯眼睛的人该有的名字。

高启强把饺子囫囵咽下去,笑着作了个揖,又收获了安欣一个略显局促地摆手。从未有哪个人这样对待过高启强,旧厂街从他爸妈死后就变成了个弱肉强食的鱼缸,他担着弟弟妹妹,不得不伏低做小,在那些凶狠的大鱼嘴巴里抢下一些小虾小鱼,赚来了一身的鱼腥味,人都是捧高踩低的,从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他没朋友,没情人,甚至没有能多说几句话的熟人。

在他面前不好意思的位高者,安欣是头一个。

他举了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空纸杯,遥遥对着安警官说了新年快乐,安欣只是笑,笑起来和阿盛差不太多,年轻,不谙世事。

有安欣这样的警察,这世道也不算太坏。

他得图点什么。高启强这样想,这世道既然不算太坏,就总得图点什么。

 

2.

总得图点什么。

这点图后来变成想,再变成欲望,人类贪念从这一点一滴瞬息发展,不过半年就变成参天大树。

“让自己踏实点不好吗?”安欣这么问他。

高启强靠着身后的砖墙,六十年代建起来的砖墙,腻子早被风霜雨水冲得干净,露出来的红砖边缘搁得他后背生疼。

他被陈书婷带来的人殴打过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和背后的疼从前到后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冰冷的夜风卷着安欣的话一起从这洞里滚过去,滚到他四肢百骸,让他皱着眉没有回答。

他走得太远了,一开始只是想要守好鱼档,他做错了一个选择,又一个选择,再一个选择。等到回头看,安欣已经站在了另一条路上。他想起上次一起吃饭,路灯下安欣拎着大袋小袋的菜,站在路的尽头,专门等他回家。

朋友。那时候他从摩托车上下来,心想,我也有朋友拎着菜来蹭饭了。

这事放以前他想都不敢想,谁愿意和他做朋友啊,没捂着鼻子皱着眉骂一句‘卖鱼佬’就不错了。他知道安欣为什么而来,那目的里夹着要寻他证据的不单纯,可他还是高兴。

他高启强有朋友了。

不是什么狐朋狗友,是真心想他好,是会苦口婆心地劝他,会站在一群人里替他出头的朋友。

他有朋友了。

月色恍惚,他的朋友紧靠着他的手臂坐在一边,和他分享小时候打架的事,这多好啊。高启强这样想,这要是踏实的,普通的一生,这样一个晚上,该多好啊。

他揉了揉额头,将那些念头都揉去,说:“走吧,去我家吃饭。”

安欣没让他碰到,只是皱着眉看着他。

“去我家吃饭吧。”高启强重复着这句请求,伸出手,想要拽住安欣夹克的下摆。

可那下摆冰凉,在他掌前三寸擦过去了。

安欣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大年三十那天冲他不好意思笑的那双,此刻满溢的失望却毫不掩饰,他转过身,受了伤的右手吊在胸前,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显得羸弱,单薄。他一步一步远走,高启强站在原地,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难过。

“老高,要不要让自己踏实一下?”他想起安欣刚刚这么说。

可他不图踏实。

高启强转过身,走向回家的路。

踏实能有什么用呢?无法让他见到弟弟妹妹,无法让他站直了做人,无法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踏实给不了他。

 

3.

下次再遇到,是安欣盘算已久。

建工集团在京海远郊有一个工地,那里先前是一个村子,叫东宁村。后来出去打工的人多了就荒了下来,只剩村委会那几个老弱病残和一个智力不太正常的年轻村民还在。

那年代常有的事,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个傻子或者疯子,后来还被互联网取了个诨号叫守村人。说回来,总之就是有这么一人,爸妈死得早,就靠村里管着,村子地皮被卖了,也按人头给他分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他却死脑筋不同意搬,村支书带他走一次,他就自己偷偷跑回去一次,后来村支书没再管,等到再想起来,发现找不着这么一人了,去工地上问,工人们只说没见过。

安欣知道这事的时候,是那个村支书想来报案,到了公安局门口又有些害怕,在门口踌躇着,正碰上了从外头回来的安欣。

村支书带着些怯懦,手指不安地摩挲着那顶旧得看不出是灰是棕的前进帽,小心翼翼地问:“警官啊,能不能帮我找找他,付林这孩子虽然脑子不太行,但他不会乱跑的,他从来都不乱跑的,只会待在村子里。”

付林是那人的名字,说是二十出头,具体是多少村支书也记不住了。村支书也姓付,叫付国强,付林是他堂姐的孙子,他便一直照看着。如今这孩子失踪了,他怎么也无法安心,前两天还梦到他那个死去的堂姐来问话呢。他醒来后紧赶慢赶又去了趟村子,建工集团都在那开工大半年了,村子早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地基都打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是轰鸣作响的机器和扬尘,工人们忙成一团,没人搭理他,他围着工地走了一大圈,四周山地里喊了一遍,毫无所获。

“我就怕啊……”付国强嘴唇发着颤,“我就怕他被别人拐去什么地方做苦力了,那孩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住上了新房子,又……”

安欣让陆寒带付国强进去坐着,对于和建工集团有关的事他总是没有好看法的。正好碰上队里刚完了个案子,有了短暂的空闲,他和李响交流了一下,又开了个会,让大家去查查周边监控,走访一下火车站和高速公路,看看付林有没有被拐走的可能。

几天查下来,只能查到付林上个月二十一号那天出了家门,小区里好几个人都看见了,说是问他去哪也不答,自顾自上了一辆去东郊的中巴车。

村子确实在东郊,可付国强来报案时已经是六月五号,他们去询问了中巴车的司机,司机只说记不清了,事情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中巴车上也没有监控,进了郊区,甚至路上都没监控了,付林到底在哪下的车也没人知道。

案子到这进了死胡同,安欣卡了好几天,还是拿着手机拨通了高启强的电话。

高启强年初升了建工集团的总经理,让他配合调查一下也算是正常。

铃响到第三声,电话通了。

“安警官,稀客啊。”

高启强的声音和安欣记忆里不一样了,少了没有底气的微颤,多了些他见得太多的不可一世。

电话里热热闹闹,不像是在家。安欣没和他寒暄,只是沉着冷漠的声音问他在哪,对面答了白金翰。

 

安欣到的时候,包厢里的声音震耳欲聋,烟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混在一起,熏得他眼睛都忍不住眯了眯。陆寒在他后头见状就要说话,被安欣轻轻摇头阻止了。他曲指敲敲开着的包厢门,不紧不慢地开口了:“高启强。”

他声音不大,音乐声却忽然弱了下去,包厢里的众人都朝门口看了过来,随着投射过来的视线一起出来的,还有穿着一身白西装的高启强。

他与安欣曾认识的高启强全然不同了,背是挺直的,头发梳成了整齐的二八分,手上带着些首饰,不大张扬,却肉眼可见的贵,身上是馥郁扑鼻的香水味,不知道是在包厢里沾上的还是自己喷的。

是一个成功的,会让普通人敬畏的商人。

不是四年前大年夜坐在椅子上卑怯缩着肩膀的那个小贩了。

“不好意思啊安警官。”高启强笑着想来拉安欣的手臂,被安欣侧了身子避开了,他手垂回身侧,不露痕迹地动了动,又迎着两人往安欣熟悉的那间上着密码锁的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说,“今天小虎生日,包厢里人太多了,没看到你们来了。”

安欣随口应了,朝陆寒摆了摆头,让他去问话,陆寒才刚来,也得多练练才行。

可高启强不答陆寒的话,陆寒说什么他只答不知道,安欣在旁边追问,他才恍然大悟似地说:想起来了。

一来二去,小陆那张未经历练的脸都要涨红了。

安欣晓得这情况陆寒也历练不了什么,反而有可能挫败好几天,就挥了挥手,让他去车里等着。

 

“说吧,”安欣的反应冷淡,瞥了办公桌那头的高启强一眼,“你到底对付林有没有印象?”

“安欣,我给你发了条短信,请你来吃饭,你没回我。”

高启强坐在那张巨大的老板椅里,看着安欣的脸。这脸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尖锐冷硬的,眼中感情贫瘠,看着他就好像看着根电线杆。

“不好意思,我们职业特殊,不和有可能需要调查的人吃饭。”

“怎么会呢。”

高启强答话倒是比以前快了,不像以前,问话后总是会有两秒空当,是思前想后,是斟酌词句,是想怎么回答才能博到最大好处。

安欣有一丝疲倦,他别开了眼睛,扫了一眼这办公室,和他以前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高总挺节约,盘了白金翰三年,也没舍得把徐江那些摆设换了。”

“念旧嘛,”高启强的眼神跟着安欣在办公室里晃悠的身影,“安警官不念旧吗?”

安欣撇过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些情绪,却是嘲讽,“我们这些小警察不像你们这种有钱人,我们换不了新的。哦,不过高总应该什么都愿意换吧,只要能走得更远一点。”

“誒,”高启强笑得坦荡,站起身来,“我是做生意出身的,你知道的嘛,做生意,不就是换来换去咯。”

安欣冷冷笑了,又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付林这个人,高总到底有没有印象?”

“你真别说,我还真——”

刻意的停顿引得两人对上了视线,高启强满意地笑了起来,安欣上抬着眼睛去看人的时候总是显得过分年轻,单眼皮眼尾挑成飞扬却单薄的弧,像燕子掠过天空的尾翼。

他享受了几秒安欣的好奇,才又接着说,“——真有点饿了,我请你吃饭你不理我,这次总得请我吃个饭才行吧,我吃饱了说不定记性就好了。”

 

所以两人坐到了那家小门店,一人点了碗猪脚面也算是正常。

安欣动筷前瞟了一眼高启强,那意思明显得要命:赶紧吃,吃完赶紧说。

高启强没说太多,东宁村那个工地不是他负责的,在建工集团另一个项目经理手上,高启强今年年初才升的总经理,管不到东宁村的工地,付林失踪确实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安欣把那个经理的名字记下来,又记了一些相关人员的名字,把筷子一放就要出门,被人拉住了衣服。

“付钱没?”

安欣都不想理他,拽了自己的衣角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父,高启强他提供的这几个名字都是建工集团内部的人,他为什么要帮我们啊?”陆寒攥着笔记本,他还太年轻,来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他师父和高启强之间的那些盘旋曲折。

“无利不起早,但提供的线索应该没问题。”安欣打燃了车,回头看后面车道时又看到还坐着的高启强朝他挥了挥手,他像是没看见一样踩下了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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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解决又是两个月后了,付林已经被埋进了地基里,刘经理派人做的,不过就是那天喝了酒,看到付林又回来闹,就指了两个人把这碍事的傻子解决了。

他们审完刘经理,口供刚给人签上字,安欣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我这也算是立功了吧?不请我吃个饭吗?]

安欣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下一条短信又来了。

[行了,你要是没钱请我吃,我请你吃总可以吧。]

安欣又当做没看见,手机却震动得更厉害了,这次换打电话了。

他看了一眼审讯室里的嫌疑人,不爽地鼓着嘴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接听。

“很忙,有什么事?”

“今天我在老房子那煮火锅,你要不带着你那几个徒弟来做个客?”

“他们还小,别惦记着他们。”

“那惦记着你总可以了吧,”高启强笑声通过电波传过来,有些失真,“来吃个饭吧,好不容易回老房子吃一次。”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今天阿盛还在香港,他的飞机延误了,没能赶回来。小兰又正是研究生毕业的关键时间,正好撞上了她论……”

安欣只觉得离谱,陆寒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走他手里的口供记录,只觉得此刻的师父不像平常的冷漠淡定,而是少有的有些生气。

于是他猜测电话那边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师父不会和好人生气的。

安欣不知道陆寒那些内心旁白,拿了手机就要挂断,又听高启强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安欣……今天是我爸妈忌日。”

他挂电话的动作顿在那里,捏着手机叉着腰,看上去比刚刚更生气了,陆寒赶紧一缩脖子走了,剩下他师父一个人在走廊对着窗玻璃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生闷气。

生闷气是没法解决问题的,这是个恒定不变的真理。

他拿起手机,“什么时候?”

“五六点过来就行,”高启强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什么都不用带,我让小……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说是什么都不用带,安欣过去的路上还是买了两瓶酒,东宁村的案子要收尾,他下班晚了些,等快到的时候已经要九点了,和电话里约好的五六点完全不搭边。

旧厂街工人住房外头空空荡荡,只停了一辆车,是辆黑色的奔驰。

他上楼推了门,高启强正在上香,听见他来了就插了香招呼他坐下,桌子上的火锅还沸着,火锅味和香烟纸钱味混在一起,让人有些恍惚。

这顿饭吃得不能算宾主尽欢,几乎都是高启强在说话,说工地上碰到的趣事,说那些工人们的生活,说这几年建工集团那些人给他使的绊子,安欣回一两个单音节,算是听到了。高启强开的酒他也没喝,只在快吃完了才回了一句:“刘升海说他是你的人。”

刘升海就是今天的嫌疑人,高启强愣了一愣,就听安欣继续道:“你放心,他没咬你。他说这事情就是他一时兴起。”

男人手里的杯子缓慢地放到了桌上,玻璃的底磨出轻微的刺声,让人皱眉。

安欣夹起一片牛肉,在碗里凉了凉,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在开玩笑,“拿我们当扫把给你清理门户呢?”

“安欣。”这声音终于不同了,不再是故作温和的柔软,是他高启强平常那副高高在上和威严了。

安欣抬起头,火锅里腾起的蒸汽升腾在两人之间,他看不太清高启强的脸,但他不在意。

高启强沉默了几秒,才又开口:“我们就不能好好吃顿饭了是吗?”

“怎么会,高总这火锅准备得相当到位啊。”安欣笑起来,眼睛却还是冷的,“但是哦,你说人是不是很有意思,说的谎多了是不是就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高启强的表情藏在烟雾里,屋外旧厂街的夜一片宁静,远处有谁家的狗叫了几声,又低了下去,大概是被主人喝止了。

“你说今天是你爸妈忌日,但还是蛮有趣的,和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们信息科那个小女孩听了,说你爸妈的案子她有印象,她那时候也很小,看报纸上写的,好像是冬天吧,雪还落在她的报纸上了来着。”

“我就和她开玩笑,说现在是九月,叶子都还没开始落,更别说雪了。”

安欣放了筷子,又用纸巾擦了嘴。觉得也是有趣,刚刚在吃饭时是高启强一直在说话,现在吃完了倒是换过来了。

他将团成一团的纸扔回了餐桌上,高启强老房子的椅子很矮,他松松靠了,又说:“还有,要提醒你一下,像扫把这种东西啊,还是不能随便借,很容易借出事来。”

高启强歪了头,抬了眼睛去看面前人,眼睛里是一些安欣读不懂的东西,他们太熟了,少有安欣读不懂的高启强,但他今天懒得去猜测,只是站起来。

“安欣,”高启强却叫住他。

男人也站了起来,安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高启强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被熨得没有一丝皱褶,领口别了金灿灿的领针,整个人看上去精致又漂亮,不像是吃顿家常饭的随意打扮。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和升着袅袅白雾的火锅对立着,老屋的灯光昏黄,把他们打成了两个柔和的,泛着陈旧黄色光晕的影子。

“能问个问题吗?”

安欣没吱声,却也没离开。

“我小时候啊,经常听我妈讲什么‘人生在世,总得图点东西。’我那时候不懂啊,就问我爸,还被我爸骂了一顿,问阿盛,阿盛也不知道。……安欣,你这样当警察,人都要被你得罪光了,李响都升官了吧,你呢,除了落了个手抖的老毛病之外你有什么?你图什么啊?”他的声音起先有些颤,后来却加快了语速,甚至不自觉地往安欣的方向迈了两步,“为什么不干脆来帮我呢?来我们建工集团当个经理,我们可以一起……”

他的话太荒谬,以至于安欣都笑了起来,他费解地看着高启强,打断了他的话,“高启强,你在想什么?”

声音突兀地断在那里,屋子里也就这样安静下来。穿着暗色西装衬衣的男人站在桌子边,吊灯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安欣看不懂那张脸,那上面是一种惹人注意的难过,就好像刚刚这句话刺痛了他似的。

高启强用力眨了眨眼睛,低头避开了吊灯,男人的脸又藏进了晦涩的黑暗里,安欣只能看清他皱起的眉头松了又紧。

空气里弥漫着一些尴尬的沉静。

“你怎么了?”最终安欣还是这么问。

面前人的异样过于明显,以致于他都要怀疑是不是阿盛或者小兰出了什么事。

可高启强只是抬手揉了揉鼻子,再对上他视线时又在笑了,“没事……没事。”

他顿了顿又接着,“我就是问问你,如果当警察不开心,你可以——”

“我很开心。”安欣毫不犹豫,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像四年前高启强见到的那个年轻的安欣,眼睛明亮,像星星。

“如果京海少一点坏人,我更开心。”

他退了两步,门外的夜色攀上他的肩膀,“你刚刚问我图什么,还记得我们上次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吗?我夹了个鱼眼睛给你,说心明眼亮,平平安安。我图那个,我图京海每个老百姓,心明眼亮,平平安安。别一步一步混进肮脏的泥潭里,脏得回不了头。”

他转身离开了,门里高启强站在灯下,还是只有一双紧皱的眉毛能看得真切。

安欣没问高启强图什么,他不关心。

 

4.

陈书婷醒来的时候正是晚上三点过五分,旁边的床单冰凉,卧室的门关得很严实,门缝底下却漏出一线光来,模糊不清的声音顺着光漏进来,应该是高启强又在和谁打电话。

那些电话是陈书婷懒得去管也不想去管的事,在泰叔身边长大,她早就知道要赚大钱人就不会太干净。她总觉得自己不去参与这些事一切就和自己没关系,她的人生就干干净净。所以嫁给了高启强之后,她也就将从小学来的那一套奉行到底,只要不是她拿着刀,那其他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高启强打完电话开门进来,看到陈书婷睁着的眼睛,有些担忧。“吵醒你了?”

女人将耳边散落的短发别向耳后,模糊道:“没有。”

她又看向高启强手里的电话,没等她问,高启强就主动回答了,“是小虎,公司的人出了点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多听话,陈书婷歪了头想,谁看了都要说一句高总妻管严。

高启强上了床,陈书婷背对着他侧躺着,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月光爬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轻轻晃动。

半晌,陈书婷模糊不清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别影响到晓晨。”

高启强嗯了一声,房间里又静了下去。

他的眼睛却还是睁着,脑袋里不断回响着刚刚小虎在电话里说的:“得罪安欣了。”

唐小虎打电话来为的是建工集团的一处工地,工地上运水泥沙石的大车在宁海路口压死了一对母女,这小事原本只要赔偿到位,打个招呼就行,用不着高启强经手。可好巧不巧的,那天在路口当值的是安欣。

安欣还是那个安欣,当了交警也不消停,顺着砂石车的来去一查,就查到他们工地违规运砂石的事,市里最近正好在严查私运砂石的大货车,安欣这一插手,让他们那个工地撞到了枪口上。工地被勒令停工半个月整顿,工地底其他东西急着出货,这半个月停掉的可不止是进度,全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唐小虎没白吃饭,运作了一番,停了三天就拿到了复工许可。可不知道怎么,又让安欣知道了,他没别的方法,就抓着建工集团的车查,这一来二去,也生生拖慢了工地的进度。

唐小虎说到激动处,没搭理自己大脑的劝阻,对着电话那头说:“强哥,咱们做了安欣吧。”

唐小虎知道自己哥哥在这又要狠狠剜他一眼怪他乱说话了,可他真忍不住,安欣调了交警,是没以前那么能给他们找事了,可是这搞来搞去也挺烦的,他没唐小龙那么沉得住气,哪怕帮高启强管了六七年事了,但那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一燥起来还是想提着刀和人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给他的冲动特意留出的缓冲时间,然后高启强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来。

“小虎啊。”

跟着高启强这么多年,唐小虎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三个字代表什么。

他咽了咽口水,懊恼自己的冲动和高启强的按兵不动,但这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立刻接上了这句呼唤,“是我想太浅了,我明天就给他们说让他们最近运货的时候听话点。”

说话的时候他还低了头,为人手下,这点毕恭毕敬已经刻进了骨头里。

那电话就到此为止,高启强看着黑暗里图案模糊的天花板,心想,大概真得杀了安欣。这念头轻飘飘的,只是个念头,立刻被他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否定了,安欣可是安长林的养子,孟德海疼他疼得跟亲儿子似的,杀了只会有麻烦,没必要,建工集团以后路还长着,他答应了陈书婷要把集团洗白,不需要在这时候横生枝节。

那天晚上他又梦到了安欣,四周是暗角的审讯室,年轻的警官对他笑,大年夜的烟花声模模糊糊,伴随着春晚的声音,从四周密密麻麻涌上来,包裹上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缓了一分多钟,才意识到是晓晨在院子里放烟花,陈书婷让他慢点跑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身边丝质的床单冰凉,中央空调低频率地转着,空气温凉,他放在床单上的右手忽然轻轻一颤。

又要过年了。

大年夜的时候,他们在旧厂街吃完饭,晓晨吵着要回家睡,他从小住的都是宽敞明亮的别墅,对高启强的老房子哪哪都不适应,又正进入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时候,就算陈书婷面不改色地凶了他两句也死活不愿意改变自己的主意。这年夜饭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高启强不爱见陈书婷因为小孩皱眉,就说随孩子去吧。于是饭前一团热热闹闹的人分了两拨,一拨送陈书婷和晓晨回去,一拨陪着高启强。

小龙小虎拿着酒杯眼观鼻鼻观心,等陈书婷的车开出院子门,才又你唱我和地说了几句圆场话敬了高启强几杯酒,气氛刚缓和下来,唐小虎的手机就在桌子上嗡嗡震动,被他哥拿黄瑶放在桌上的抹布抽了额头,“让你静音不静音。”

“工地上的事,”唐小虎冲高启强看过去,得了允许才起身接了电话。

这边唐小龙握着酒杯回忆往事哄他强哥开心的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唐小虎就开了门进来,门还是老门,高启强什么都不舍得换,合页老化了,推开的时候有吱呀的声音,高启强听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抬头就看唐小虎勾着个背,握着手机的手指泛白,支支吾吾地开口,“强哥。”

“怎么了?”

高启强叹了口气,解开了西装的最后一个扣,心中只叹一句大年三十也不让人歇会儿。

“老王开的那辆砂石车闯红灯的时候拖了个交警,他没在意,开了十几米被其他车逼停了。”

高启强眉头跳了跳,却还算平静,跟着唐小虎那帮人从去年他完全掌权后就有些肆无忌惮了,他也知道,倒也不算太意外,只是放了筷子扯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嘴,才又问:“人死了吗?”

“没……没死。”唐小虎顿了顿,被他哥扔了根筷子。

“没死你缩着个脖子干什么。”

唐小虎没回嘴,又被他哥拉着衣服示意坐下。唐小龙只觉得自己弟弟脑子转不过来,谁都知道高启强现在心情不好,这种小事拿来烦强哥做什么,手下处理就行了。

高启强懒懒靠在椅背上,黄瑶给他端来了茶,酒足饭饱后最易困倦,而且这事也是小龙能处理好的,但交警两个字在他心头一转,他还是开了口,“你让人带着钱去医院好好赔偿一下,不要亏待别人,现在市里抓得紧,别搞得收不了场。”

唐小虎连连应声,高启强便在两兄弟低下来的声音中昏昏睡去,他在哪里都睡不安稳,除了老屋,大概是这里的窗户小,四面都是墙,让他觉得安心吧。

他是被电话声打醒的,陈书婷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着,他却忽然想皱眉。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接起来,听到女人冷淡却又带着些厌恶的声音,“是你做的吗?”

“什么事?”他坐起来,天已经大亮,唐小龙睡在客厅的椅子上,正守着门口,黄瑶在厨房里烧水,大概是想给他煮碗面。

“安欣的事,是你做的吗?”陈书婷又问。

这名字让心脏倏忽一顿,又反复猛跳起来,血液滚动的声音忽然化作呼啸,滚滚撞过高启强耳际,他握了握拳,让语气听上去不那么急切,“安欣什么事?”

“他昨天被你的运沙车拖了好几米,不是你做的吗?”陈书婷看着电视,安欣那张寸照就小小地挂在屏幕底部轮转的新闻旁,短发的女主播正用没有情绪的声音提醒各位市民注意春节出行安全。

她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几年前安欣在树底下和她说话的样子,这让她皱着眉对着电话那头低吼道:“高启强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高启强脑子嗡嗡作响,他从床上翻起来,被子潦草地掉到了地板上,他不知道自己撞掉了什么,只能听到四周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黄瑶从厨房里抬起头惊诧问他怎么了,唐小龙也冲了上来,着急地询问他,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混成一支混乱空洞的乐曲,在四周刺耳地响着。

他谁都没回答,只是坐在床沿,一些不成字句的话疯了一样在他脑子里乱撞,喉咙口返上来一阵阵的腥味,手机那边陈书婷质问他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用力眨了眨眼,像只落水狗一样猛烈地甩着头,试图在老屋昏沉的光线里找回视线正常的焦距。

“不是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不是我……我不会动他,不可能的……书婷,你别激动……”

后来陈书婷还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按了电话愣愣地坐在床边,面前还是老屋熟悉的场景,昏暗的光从不再透明了的玻璃洒进来,落在地板上,灰尘会像闪烁的星星一样沉沉浮浮。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根本没长大,他还是十二岁,听到有人跑进家门告诉他他爸妈都被撞死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了医院,就像很多年前安欣拎着那些菜啊鱼啊在他家楼下等他时一样,唐小虎想帮他拎,却伸了手也没能接过来,又乖乖收了手。

他这是去看看安欣有没有大事,顺便帮集团善后——高启强这么对自己说,安欣要是死了,安长林不会放过建工集团的,虽然安长林现在不在京海,但只要运作一下,舆论再一起,集团不死也得脱层皮,他都是为了集团好。

但那双眼睛在墨镜下头还是发着懵,是恍然失措的焦急。

 

和守在门口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唐小虎帮高启强开了门。只感叹安欣这人混得还真是差,病房里空荡荡的,连花篮也没有一个。

也是,大年初一,大多数人都拖家带口在老家,谁能立刻赶过来呢?

安欣正闭着眼睛,左腿打着石膏,右脸颊留着几道擦伤。作为一个车祸里的幸存者,看上去不算太凄惨。

唐小龙瞥了一眼高启强,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高启强在原地没动,拎着的那些营养品太重,将他手掌勒出了一道显眼的白印,以那道白印为界,一边是充血的红,另一端则泛起失血的白。

他查了,这就是个意外,就像那年徐雷被电死也确实是意外一样。开车的王帅不知道那交警是安欣,也确实不是故意撞人,安欣挂在卡车的盲区,王帅恶向胆边生想拖死安欣来着,可被其他路过的车撞停了。

只是意外——他这样反复对自己说,可还是在听到王帅打算拖死安欣时还是忍不住绷紧了下颌,手指在桌面的阴影下攥进手心里,在掌心刺出一阵钝痛。

安欣没有大事。高启强脑子那个声音飘飘忽忽,试图安抚他隐隐作痛的脑袋。一条腿骨折,一条腿外侧剐蹭伤,好好养养一定能恢复的。

好好养养,他还是能站直了看他,走着来调查他,皱着眉拒绝和他一起吃饭的。

病床上那个人还是闭着眼,不知道是因为麻醉还是受伤,竟然在医院的病床上睡得如此安稳。

他脸颊的伤口刮得不深,没有缝合,只是涂了碘伏,泛出一些陈旧的棕黄。

安欣从没在他面前这样睡着过,太早的事他记不得了,但是这两年,安欣看着他时总是戒备的,表情淡薄,眼睛冷漠,他伸手去拉他,会被动作明显地避开。

没调交警前,那些小徒弟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不会让他这放松样子被高启强窥到一丝半点。

他轻轻放了东西,不自觉往病床走了两步,手伸过去,想要触碰一下安欣脸颊上那些伤,却只伸了伸便生生顿住了。一些他从不正视,踩在心底的念头此刻在地牢里蠢蠢欲动:安欣现在是交警,把他弄失踪很容易,他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京海也不是只有他高启强一个不在正道上的人,他只要糊弄了安长林,三个月,只要三个月他就能——

“你来灭我口吗?”

安欣的声音冷淡,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那些纷杂的声音瞬间从高启强脑子里褪去,迅速退回了密不透风的地牢里,地板一盖,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头,看到安欣看着他,便下意识就扯出了一个他早已习惯的油滑的笑,“你醒啦,”他停顿了不易察觉的一秒,“我听说你出了车祸,特意来看看你。”

“那是你们建工集团的车。”安欣还是直来直去,他扫了一眼房间,有些诧异于高启强一个人在这里,但语气还是淡漠,“太巧了不是吗?”

他早就醒了,不过是想看看高启强想做什么才装睡了一会儿,可高启强什么都没做,他便觉得这大概又是为了做戏。

做一出他们建工集团体恤伤者,努力善后的戏。

“那个司机确实有肇事逃逸的嫌疑,今早我们已经把他交给公安机关了,”高启强靠着空床,西装裤熨烫得没有一丝褶,他抱着手臂,手藏在肩上搭着的大衣底下,有让人看不见的轻微的抖,他呼了口气,像是安欣熟悉的那副虚伪模样,“我们建工集团对这种触犯法律的行为是不可能会容忍的,你放心吧。”

安欣皱着眉,受伤让他有些疲惫,而他了解高启强,就算是要杀他,也不会是高启强亲自来,更别说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高启强不会这样莽撞。

所以他合上了眼睛,一副懒得再搭理来人的样子,只开了口说:“走吧,我要休息了。”

高启强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回话。安欣不耐烦地睁了眼,只看到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在床前半米远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自己,眼里晦涩不明。

病房里的安静显得有些沉重,像是有安欣不明了的东西正在四下蔓延。

“高总这么闲?”安欣冷漠地赶人,“我还以为你们那些工地上该忙着出货呢?”

高启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安欣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极了,他眼里蔓延开来的情绪厚得像崩塌的大雪,从病床两端,从天花板上,从房间里的每一个空隙迅速地塌下来;又像一个鼓胀的气球,密不透风地罩住了这病床,催快了安欣的心跳。

这该是因为剑拔弩张,安欣这么认为,他微微眯了眼,是戒备。

这戒备似乎刺破了那些情绪,高启强下颌绷出一条僵硬的弧线,那弧线出现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挑着眉眨了眨眼撇开了头。

那气球消失了。

“工地只是建造东西,能出什么货呢?”

是高启强的惯用语调,京海口音上扬,显得温吞。但他终于走近了,似是漫不经心地伸手拽住了被子,下一秒就被安欣握住了手腕。

高启强不觉惊诧,只是眯着眼笑,“别乱动啊你,回血了。”

男人空着的那只左手点了点安欣抓在他手腕的手指,插在安欣手臂上的软管晃晃荡荡,因为抬起的手变红了一小节,安欣却没松开,要不是他不方便动,早就弹开三米远了。他皱着眉,语气锋利:“你干什么?”

“怕你着凉啊。”

安欣不松手,高启强也不抽回来,只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拉过安欣肩膀又用力摁紧了。

直到他有收手的意思,安欣才松开他的手腕,看得出来是对他提防得要命。

那微凉指节的温度有半边留在他昂贵衬衫的袖口,另外半边摁在他的脉搏血管。安欣力气不算小,那体温似乎也被他用力摁进了血液里,正带着热度,沿着皮肤肌理顺着血脉一路窜上高启强的手臂和右肩,再蔓延上脖颈。

他面不改色地伸手整了右手袖口,像是嫌弃安欣弄皱了自己的袖子,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住了手腕,骨骼上还未消失的紧握感又再次被覆盖了。

“高总,”安欣偏着头看他的表情,“有些东西可得藏好了,不然让人看见可会大跌眼镜。”

高启强愣住了,眼皮跳了跳,手下意识攥紧,几乎失语。

“又要说听不懂了是吧。”往常安欣是很有耐心和高启强演这些你来我往的文字游戏的,可今天他受了伤,疲惫和痛苦交杂着拖慢了他的神志,“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原来是在说这些——高启强松了眉,倏忽又皱起来,不自觉微眯了眼睛。

医院是老医院了,病房里装的空调老得外壳颜色都发了黄,制热效果有限,凉意顺着高启强的腿一点一点爬上来,让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高启强松了手,那残存的温度不消半秒就被病房冰冷的空气带走了,漂亮袖口下的手腕空空荡荡,只余凉意。

 

唐小龙坐在门边的等候椅上,见他出来,忙站直了迎了上来。

“这个医院,”高启强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空调都太旧了,你今天晚上让集团的人过来换批新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哪去找人换空调啊——这是唐小龙第一个念头。

为什么要给医院换空调啊?他们集团做慈善做到医院了吗?——这是唐小龙第二个念头。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唐小虎,你真该学学。

 

5.

安欣休养了三个月,他原本是一个月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就想回归工作岗位的,被队长指着鼻子骂回家了。

他倒不是有多热爱当交警,可他之前盯着那个工地的车好久了,上次高启强来医院,肯定也知道了他在盯着工地,他怕自己多休息几天,那地方就跑空了。

第二个月他能走利索点了,只是不注意的时候有点跛,刚进了交警队大门,就听身后警笛一直响,张彪开着车摇下了半边车窗,问他怎么回事。

他缩了缩脖子,反问张彪是怎么回事。

张彪说交警队梁队给了死命令,安欣三个月内不许归队,敢回来就一脚踹烂他屁股。他这个好人是来解救安欣的屁股的。

说起来也奇怪,安欣这么轴一个人,也没轴过那天的张彪,被硬生生从交警队送回家了。

第二个月零一天,他刚走出小区门,就看门口一辆奔驰擦得锃光瓦亮,后车窗摇下来,高启强穿着身灰色戗驳领西装,小领巾系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都没回,转身往自己的车走,高启强就下了车,说要请他吃饭。

安欣头也没回说不去。

高启强靠着车门吊儿郎当的,说安警官,今天我那工地收工,你不去看一看?

安欣闻言才转过了身,生病让他瘦了点,原本就薄成一片的身子加上腿伤,显得摇摇晃晃,但人还是直的,像棵小白杨。

小白杨,高启强拿着墨镜甩了甩,忽然觉得自己比喻能力还挺不错。

小白杨瞪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问他:“高启强,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高启强撑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你不是被我们建工集团的车撞了吗,给你送份礼。”

安欣深吸了口气,脸颊边的肌肉鼓起又消失,还是迈步走向了那辆车。

“要不要我扶你啊。”高启强戴上了墨镜,头低下去,没人看得见他眼睛。

安欣没理他,径直坐进了车里。

 

工地下头是个地下赌场,还夹带了些其他服务,安欣到的时候,正碰上警方收队,物证就装了两车,张彪看到他从高启强车上下来,似乎毫不意外,都没分半点眼神给他。

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高启强,后者还带着副墨镜,啥都看不出来,他下了车就想往张彪那挪,还没好全的小腿骨生疼,没走两步被高启强硬生生拽停了。

“你急什么,”高启强的墨镜里反射着他的脸,“张队长又不会跑。”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安欣急得去拍他拽自己手肘的手,抬头却看到张彪正一边听着手下人报清点名单一边顺着车检查,走到了自己近前。

“呦,”张彪还是那副样子,瞟了一眼他的腿,“好了啊小瘸子?”

安欣没搭理他的调侃,只问怎么回事。

“这啊?”张彪从清点单上分了半个眼神给他,“你之前不是一直盯着这吗?意外啊?”

“别废话。”

“那你得问高总啊,”张彪语调上扬,“高总发现这地方有赌场,亲自给我们局打的举报电话。”

“听见了吗安警官,”高启强在他身后不远扬声说,“我可是五好公民啊。”

安欣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被他的洋洋得意激得皱了眉头,转过头小声对着张彪说:“这赌场就是高启强开的啊。”

张彪瞥了一眼高启强,又看回了安欣,“谁都知道啊,可他这次把这锅全推给了建工集团的一个副总,姓向,有印象吗?”

安欣找了找记忆,没有任何线索。

“他说这个工地是姓向的负责的,背着他们建工集团偷偷开了好几年,他也是刚知道这事,知道就给我们报告了。证据链相当完整,包青天来也判不出第二种结果。”张彪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点了点,“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弃卒保帅。”安欣轻哼了一声,又伸长了脖子想去看张彪本子上的内容,后者啪的一声把本子盖上了。

安欣欸了一声,身子就跟着过去了,被人拿本子抵住了肩膀。

“工作内容不一样,保密原则你不知道?你诶什么诶。”张彪没好气,不过还是继续说,“他这场子好几年了,你猜猜他为什么现在弃。”

安欣想说不猜啊,他有时候对张彪这说胖就喘的性格是真受不了,可他当了交警,信息来源就少了一大截,确确实实好奇了。

他对案子的信息低头时从不犹豫,立刻搭了张彪的话,“什么意思?”

张彪还算有职业道德,他没回话,只是用笔记本在半空中点了点,安欣顺着笔记本的书脊看过去,工地上头‘建工集团’四个蓝边白字,在阳光下头反着光。

他低下头,张彪给了他一个眼神,走了。

安心转过身,高启强还是和刚刚一样,在不远处靠着车门站着,像是对他和张彪的猜测毫无兴趣,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又弯腰给他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站在原地皱着眉,最终还是转了个弯,快走几步跟上了张彪,“带我一程。”

张彪瞥了一眼他的腿,嗤笑了一声,“带你可以啊,说好了,只送回家不去别的地方。”

安欣不回答,算是应了。

 

高启强站在原地,手指在裤缝边敲了敲,唐小龙从驾驶座下来,递了他手机,低声道是大嫂来的电话。

挑了眉,他瞟了眼未完工的毛坯房顶上‘建工集团’四个字,接过手机坐进了车里。

 

6.

唐小虎最近忙得脚不停转,王帅伤了安欣,他就被强哥臭骂了一顿,让他滚回去管管自己那些手下,一个两个的连人都不认识,别到时候一时兴起在路边杀了公安局长还连累他们。唐小虎自觉手下这事做的不对,也就乖乖回去训了两个月人,今天被唐小龙一个电话叫到了高家,甩着车钥匙进门的时候,就只看到陈书婷冷着脸,将行李往车上拎,自家哥哥在后头帮忙拎着两个行李箱,正一副不知所措。

咋回事啊,他甩车钥匙的手慢下来。

唐小龙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多话,开口却是:“送大嫂去机场。”

去机场?这还要他别多话?这行李箱多得跟要分家了似的,让人很难不好奇啊。

但想归想,唐小虎也没那么傻,陪着笑,赶紧接过陈书婷手上的行李箱放好,又去接唐小龙手上那两个。

去了机场回来,他哥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强哥不见人影。

“咋回事啊哥,”他四处看着,一屁股坐到了他哥身边,“吵架了?”

“估计是吧。集团的事,大嫂不太高兴。”

这么说唐小虎就明白了过来,这事早有计划,不过最快不是得明年吗,怎么今天就吵成这样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高启强从楼梯上走下来,正给自己别袖扣,头也没抬地问他:“送到了吗?”

他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送到了,大嫂啥也没说。”

高启强抬头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问你了吗?

唐小虎耸了肩膀,赶紧坐回去了。

高启强抬手揉了眉心,陈书婷会生气太正常了,他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就猜到会这样,他想起刚刚陈书婷在书房质问他时说的话:“高启强,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决定结婚的时候你说的什么?”

怎么会不记得,他高启强为了往上爬,婚姻都可以当做抵押资本。不过就是答应和陈书婷合作,她帮他引荐泰叔,他帮她拿到并且洗白建工集团,他没有资源,她没有跳板,这场婚姻只是两个有野心的人互相借助对方的力量罢了,大概有过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就算是真夫妻都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更别说他们这种一开始就带着目的结婚的。

两个人这几年合作还算愉快,可人嘛,有了一,就会想要二,想要千千万万。一场愉快的合作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建工集团何必要洗白呢。高启强这么说,让它没了不是更好,脱了壳,让他包上另一个。脏得洗不干净的东西何必再洗,把还能用的刨出来,其他的扔了就行。

这说法不可能让陈书婷满意,所以才会有今日这场面。但高启强没太多空去管这场争吵,前天把向经理祭了,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能意识到什么,打铁要趁热,他可不能半途而废。

高启强走了几步,然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向唐小龙,“前两天让你给公安+局家属院捐的那批空调到位了吗?”

唐小虎的脸不易察觉地皱成了一个问号,只看到他哥认认真真地答了,“到位了。”

高启强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窗外的天,好像是随口:“除湿机呢?”

什么除湿机?唐小龙眉毛跳了跳,没说除湿机这事啊。

高启强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事没办,但也没生气,只是走向门外,“梅雨快来了,除湿机也安排一下,做除湿机那个牌子叫什么来着——”

“森井,一个美国牌子,”唐小虎插着空补充了,“前两天他们在京海的第三个厂子要建,负责人还和我吃了顿饭呢。”

高启强点了头,“让他们出面吧,就说体恤公*安干*警,走中美友好合作的路子,别带上我们。”

唐小虎应了,给自己哥哥丢去一个‘干啥要这样啊?’的眼神,被自己哥哥丢回了一个‘别问了,问就是不知道。’

唐小虎开了车门,决定乖乖听哥哥的。

 

7.

安欣养好伤归队的那天,正好碰上强盛集团热热闹闹地开了门。鞭炮从他们集团大门口一路放到交警队,红色的鞭炮纸炸了满地,据说还给沿路每个小区都发了小红包,见者有份,钱不多,也就是个吉利的八块,但看着喜庆。一路下来,也花了快上万。

安欣进了交警队大门,轮岗的老徐看到他,连忙招手让他停下。

“安警官,安警官!”老徐从岗亭里跑出来,手上攥着两个红包,隔得太远,上面的烫金字有些模糊,安欣看不清楚,大概就是些吉利话。

“怎么了?”安欣站直了,他的腿恢复得蛮好的,连雨天都没痛过,就连去复查的时候医生都感叹他们这种特殊职业,能将伤养得干干净净的很少见,还叫了好几个护士来围观,虽然后来那些护士堵着他要电话号码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很明显不是为了这罕见的好伤来的。

“你不是刚复工嘛,”老徐喜欢这个直愣愣的年轻人,把手里的红包塞到了安欣手里,“强盛集团的人刚刚沿路发喜庆红包,发到我们这正好还剩两个,都给我了,我分你一个,沾沾热气。”

“那怎么行,”安欣连忙推开,“人家发给你的。”

“哎呀!就八块!”老徐不让他塞回来,“八块钱,你当我请你吃了碗面!你看这个红包上头的彩头多好啊,我特意给你留的,就这么一个呢。平平安安,你们这些小年轻啊,每天在外头执勤,平平安安最重要啊!”

安欣低了头,红包上四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黄色光晕。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老徐就把红包塞进他口袋里跑远了,也不理会他叫唤的声音,一头扎进了岗亭里。

安欣手伸进口袋里,皮肤碰上微凉的红包纸,不自觉轻轻摩挲了几下那四个大字。

平平安安。

他之所求,哪里是平平安安呢。

 

7.

安欣在高启强打来的第十五个电话的时候把那个手机号拉黑了。

强盛集团成立了之后,安欣能接触到的信息就更少了,建工集团成立已久,盘枝错节,安欣还在刑侦的时候了解的东西都够他在当交警的时候继续推测调查,可是强盛把建工的根都给拔了,用了新的人,用了新的关系,将那些赚钱营生都开到了新的地方,那就是安欣再也没法知道的消息了。

张彪不知道是怕他轴劲上头了又卡进什么解决不了的局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下了死命令不让队里的人给安欣透露任何消息,哪怕是陆寒好不容易抽空来瞅一眼他师父,也会在安欣开口时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

安欣瞥了一眼这个小徒弟,道:“不让说?”

陆寒难为情,他想说,可他想到张彪把他叫进办公室说的那些,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下来。

张彪说让他放过他师父,说安欣轴啊,要是得了什么线索又会死命追查;说他已经从一个刑*警变成了交警了;说陆寒你想让你师父被脱了那身警服吗;说你想想李队,你想下辈子每天只能搁墓园里看照片吗?

陆寒不想,陆寒知道他师父是对的,可他不想。

人嘛,都挺有意思,陆寒学了他师父十成十的不死心,却也真舍不得他师父为了案子去死,也舍不得安欣真被摘了警徽成为一个普通人。他太了解安欣了,安欣要是不当警察估计得难受死。

他舍不得他师父难受,所以他守口如瓶。

这么日复一日的,安欣寄出去了一封又一封举报信,全部石沉大海。他在路上找强盛集团的车麻烦多了,又被一纸调令调去了宣传科。

他被关进宣传科的办公室里,轻飘飘的木板门一合,就把他关进了一个茧里。他知道是茧不是棺材,全因为安长林和孟德海,那让他不甘。可是不甘没有用啊,那些不甘,在一次又一次碰壁,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接见,一次又一次地毫无消息后终于变成了一张写着颓败和吊儿郎当的外套,把他严严实实地封在了里头。

在他被任命成宣传科科长的那天,一出门,就看到了高启强的车。

还是奔驰,只是换了更贵的款,颜色仍然是黑的,干净得能反射出安欣的脸。

车窗滑下来,高启强还是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精致剪裁的西装,昂贵的领巾和袖扣,反观是车外头发白了些的安欣,看上去都要比他老了。

“安警官,恭喜你啊,升官啦。”

高启强在笑,那笑容像是固定在他脸上很多年了,游刃有余,今天却又在细微处藏着些微妙的不安。

安欣不知道这些不安是因为什么,他手上没有高启强的任何把柄,强盛集团这几年在京海几乎只手遮天了,高启强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他没理他,只是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往前走,那辆奔驰就顺着路慢慢跟着他。

“不上来吗?我捎你一程。”

安欣的车这两天保养,这事也让高启强知道了。安欣轻轻嗤笑了一声,想问问自己究竟怎么和他斗呢。

像是听到了他的潜台词,高启强下了车,帮他打开了车门。

“请你吃饭。”

 

高启强有家餐厅在京海市最高的那栋楼,学了国外的,会转。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京海市两条河流汇聚在入海口,入了夜,城市文明的灯光汇聚成线,又化作星星点点洒进河流和海里,那是挖沙船,再远点,星星点点也没了,就是一望无际的海,化作不透光的黑。

安欣入座的时候攥着自己的双肩包,肩背瘦薄成一张纸,忽然刺痛了高启强的眼睛。

他之前觉得安欣像棵小白杨来着,是坚固的,朝着天生长的,长出的叶子绿油油的,让他觉得喜欢,看着就觉得挺开心。

这小白杨现在被压成了一张极薄极薄的纸,支撑着身体的边角泛着失力的苍白。

高启强皱了皱鼻子,把手里的墨镜扔到了桌上,忽然说:“安欣,敢喝酒吗?”

安欣不明所以,他以为今天还是和他们以往每一次饭局一样,是试探,是剑拔弩张,是隐秘较劲。

酒和这些词一个都扯不上关系。

酒精会带来失仪,会带来掉以轻心。

 

安欣低了头,说:“不敢,明天还要值早班。”

高启强却不理他,挥手让服务员上了酒,介绍的时候安欣一个字都没听,只听说是好酒。高启强劝他喝,他不喝,高启强就一杯杯自己喝。安欣没在意,商场上的人,酒量大概比他要好上几千倍,也就由着高启强喝了一瓶又一瓶。他沉默着切牛排,像是一道高启强如何也凿不出痕迹的碑。

窗外的天一点点滑向更黑,路上那些滑动成光线的车尾灯都变成了零零散散的萤火。高启强的话多到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服务员在远处安静地站着,他们这桌亮着灯,在这盏灯之外,装潢华丽的餐厅打着幽森中泛着雅致的黄色微光,要是有心情,也是能品出些设计美感来的。可安欣只顾着攥着自己的双肩包,猜测这次的高启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结束后高启强似乎都站不住,没撑住桌子,手肘挥得那上头的红酒瓶七零八落,撞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玻璃声,安欣站在一边,原本是没有扶的意思,可是高启强忽然伸出了手指着他,淬过红酒的声音含糊不清:“安欣,你还记不记得——”

他往下跌去。

安欣顺势扶住了他,眉毛跳了跳,无奈地搭了腔,“记得什么?”

他搀着男人往前走,心想这也是好笑,他竟然在这里扶高启强,扶他心心念念想戴上手铐的人。

“那年,就是我刚当上建工集团总经理那年,我请你吃饭——”

“你是准备自首了是吗,”安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录音笔,按下了录音,“你继续说。”

他这动作挺冒犯,高启强却笑了起来,扯松了衬衫的扣子,“我是说那年我问你,问你愿不愿意帮我,别当警察了,来帮我。”

哦,那次。安欣了然地点了头,搀着高启强按下了电梯,伸出的手指却在听到高启强下一句的时候顿住了。

“现在怎么样,愿不愿意别干了,我帮你在强盛找个职位。”

 

高启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高高低低,听上去像是真的醉了。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他才抬起头,安欣的侧脸没有表情,好像正在思考他的问题。电梯厅的顶光打在他身上,眼睛是亮的,恍惚又像棵白杨,高启强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抬起了半分,想去碰那双眼睛。

忽然听到安欣的声音,“我哪里能进强盛啊,”白杨又变回了那张纸,“我好不容易升了科长,哪里能辞职。”

电梯到了,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坐进车里的时候,高启强一直闭着眼,司机在前座担心地看了一眼,安欣只说没事,让他放心开车。

从市中心到家属院的距离不远,车只开了五六分钟就到了,安欣要下车,却忽然被高启强拽住了手腕。他不解看过去,正对上高启强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执拗。

他没在高启强眼睛里读到过执拗,不懂这执拗为了什么,从何而来,如何才能消失。

“我到家了。”安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攥在自己手腕的手,“怎么,你想跟我回去好好交代吗?”

好好交代。

高启强低声笑了起来,却还是没松手,只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这请求来得突然,也莫名其妙。安欣却皱了眉,扫了一眼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又坐回了车里。

高启强的手还是没松,好像怕他突然反悔似的。

司机眼力见八百段,早就下了车,站在一边的路肩上等着。

进口的车,门一关,外头擦着车过去的喇叭声都被消了音,京海今晚的夜色被关在了外头,司机没熄火,还打着空调,发出嗡嗡的低频白噪音,路灯的光从窗户外头泄进来,被黑色贴膜削去了一大半,只剩一些影影绰绰的光,洒在安欣的腿上。

他们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似乎谁也没打算先说话,高启强扯了自己的领巾扔到了椅子上。

他觉得空气稀薄,喘不上气来,血液带着鼓噪流向心脏,催生出剧烈心跳又四散进他的四肢翻起滚烫。

他想透透气,可又舍不得开这扇车门。

“你图什么?”安欣忽然这么问他,语气平静。

“什么?”高启强一下没跟上他的问题。

“你今天说起那年吃饭,我想起你问我我图什么,我记得我说了什么,也记得我忘了问你。所以想问问,”他顿在这里,转头看着高启强,倒也奇怪,此刻车外的光只洒在他的腿上,他的眼睛却还是带着闪烁的亮光,他看着高启强,一字一句缓慢地开口了,“高启强,你图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看着高启强沉默,两人这么僵了一会儿,他伸手打开了车门。

那一刹那,京海市热闹的夜晚瞬间挤了进来,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熙熙攘攘的现实。

一辆面包车从他们旁边过,正碰上一对母子过马路,司机的喇叭按得震天响,安欣关上门,没听见高启强混在喧闹声里的回答。

 

8.

高启强被执行死刑前,要求见安欣。

小兰托安欣带了屉饺子,小兰还是不怎么会做饭,饺子皱皱巴巴,像她小时候哭花的脸。那饭盒保温效果不太好,已经变冷了,高启强却还是热了眼睛。

他问如果,安欣说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轻轻笑了起来,看着对面的安欣,看守所的灯光明亮,不像当年那间昏暗的审讯室,安欣也不像当年一样,会局促地冲他抬抬手让他别哭,会朝他灿烂单纯地笑起来,笑得好像这世界很美好一样。

安欣老了,头发是模糊的,粗糙的白。一道道皱纹刻在低垂的眼角,但身上的警服板正,挺好,还是像棵白杨。

他遥遥抬了手,敬栏杆那头的安欣这不肯放弃的一生和走过的来路,他想如果能有那么多如果,他应该会当旧厂街卖鱼的那个高启强,会选择那个踏实的,普通的一生。

可是没有,这一生已经过去了。

 

9.

大年三十那天轮到安欣值班,今年是个暖冬,路边的行道树提前抽了新芽,他一个人慢腾腾地走着去上班,正碰上快递员对着封挂号信找门卫,问这有没有个叫安欣的。

那小伙子挺不好意思,说是这挂号信早该寄到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给留在经转的架子上了,今天他清货才看见,赶紧赶在年前给送了过来。

 

他拆了挂号信的封皮,里面只有一个简单的牛皮纸信封。

徐伟从门外头进来,敲门就叫安科长,徐伟是今年新来的,二十一岁,年轻得跟窗外刚长出来的新芽似的,人也热情,不知道在哪听了安欣的事,日日毫不掩饰地向他表达敬佩之情,安欣嫌他吵,他委委屈屈低个头,安欣又不忍心了。是以压根无法挫败他洋溢的热情,被单位年轻姑娘说他只要见着安欣就跟只金毛似的,尾巴都快摇上天了。

此时金毛正端了杯咖啡瞅安欣拆信的手,好奇地问:“科长,这什么啊。”

见安欣没从里头拿出想象中的信纸来,他有些惊讶地偏头去瞅,信封薄薄一层,确实不像有东西,“空的啊?”

安欣没说话,他总是少话的,徐伟都不意外,只见他将那个信封放到了办公桌上,端着杯子又要出办公室。

金毛窜起来,咋咋呼呼地跟上了,问安欣是不是要倒水,要不要他帮忙倒。

那个空信封就放在桌子上,风吹得树影摇摇晃晃,落日照着新芽的影子像小小的花,在黄色封皮上写着的‘安欣’两字上摇摇晃晃。

太阳落下去,那影子便也消失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了。

 

———————END————————

10.

徐伟捡了个红包,走廊上捡的。

他一颠一颠,手里拿着那个红包,嘚瑟地走进办公室,今年新来的林乔乔看着他那模样调侃,“组长,什么大喜事啊,还给我们发红包来了。”

徐伟瞪着她,“是我运气好,走廊上捡的。”

“走廊上还能捡到红包呢。”同事嘲他,“哪有那么好的事啊?你是不是偷偷去哪拜年了啊。”

“去去去,六月拜什么年。我刚走进来就看走廊上掉着,多好的彩头,说明我下半年运势肯定不错。”

其他人揶揄他那副嘚瑟样,“可能是谁扔的空红包吧,你给打开看看,有钱就放去失物招领处,别人的彩头也想捡啊,不过我听网上说啊,那种搞冥*婚的群众,就会偷偷在大街上扔红包,谁捡了谁就和他家孩子作配咯。”

“我说你这人,”徐伟骂他,“有没有一点唯物主义者的觉悟,咱们这是公安局,谁发了大疯来这丢封建迷信的东西啊!”

林乔乔从他身后探头,一把抢走了他拿着晃悠的红包,发挥了公安干警的直觉,“这红包看上去很久了啊,你看这上头的平平安安,都掉色了。”她翻开封口,草草数了一下,“这里面也就七,八……就九块钱,谁包九块的红包啊?”

“诶,”坐在角落的另一个同事开口了,“是不是今上午安科长搬东西的时候掉的啊,他今天退休诶。”

“不会吧,”徐伟一听安欣名,立刻又把红包抢了回来,“我师父的啊?”

同事听了立时呛他,“谁是你师父啊,你别自来熟,人安科长应过你这句师父吗?”

大家哄笑起来,徐伟也不恼,他把那红包揣好了,决定等下班了给安欣送家里去。

“不过安科长留着个钱这么少的红包做什么啊?”林乔乔鼓着嘴,还是对这特殊数目表示疑惑,中国人包红包,一般都是六啊,八啊,讨个顺利,发财的彩头,九这个数还真没怎么出现过。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又不知道谁答了一句。

“讨的是长长久久的久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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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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